共读西厢的意义(郭艾晨)

3个月前 (01-07) 0 点赞 0 收藏 0 评论 6 已阅读

古典爱情故事,以情节套路论,大抵不出旅行邂逅(包含回首、遗花、遗帕、借伞、同舟、拦路等细节),琴挑诗逗,楼窗遗杆,江湖追舟,同席共饮,英雄救美,花园相会,花前月下,互赠信物,洞房花烛,鸳鸯合冢。它们大多发生在春天,说明爱情与天气有关,与花朵有关,与荷尔蒙有关。

《红楼梦》里的爱情情节方式,算是“脱窠臼”,具有一些创意,似乎是专属于宝黛爱情的,诸如木石前盟,共读西厢,互赠诗帕,卧榻雅谑,葬花伤情,花前斗气,焚稿断情。尤其是共读西厢的情节流传千古,一则在桃花树下,假山石后,花瓣飘落在书页上,很美,二则两个人一起欣赏具有禁忌性的美文美情,产生精神共鸣,意到深处,不禁念出文中的词句。一个人专注地诵念,一个人戏谑地回复。小动作引起小误会,小情趣指向小目标。

古来爱情故事,大多是郎才女貌,见色起意,缠绵于情色与才艺,局限于情与欲的层次。进入理想爱情、神仙眷侣层次的经典情节方式,是男耕女织、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西窗剪烛、雅谑泼茶,且大多发生于婚后生活。晚明孟称舜《娇红记》提出了一种“同心子”的新式爱情模式:“但得个同心子,死同穴,生同舍,便做连枝共冢、共冢我也心欢悦!”这里说的是精神共鸣,志趣契合,在人生态度、思想追求上具有极高的相似性,也即三观一致。《红楼梦》里的共读西厢正是这种“同心”的动作体现(其精神境界应是自由率性、亦正亦邪),而宝玉对于宝钗基本限于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的层次,因此喜欢她身上的奇香,白藕一般的手腕。宝玉所痛恨的“仕途经济”是黛玉所不屑的,是宝钗所看重的。

共读西厢还有互文互喻的意义,将崔张爱情与宝黛爱情互相关联起来,相互指涉,借助一个文本暗喻另一个文本,以加强宝黛二人的情感认同。其实,共读西厢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是暗示宝黛爱情更崔张爱情一样,具有双方无法拆除的“性格屏风”:一个是银样蜡枪头,不中用,一个是矜持娇羞的大家闺秀,不敢做。他们都需要一个拆除者,一个撮合者,一个帮助者,一个推动者,也即热心快肠、机智过人的“红娘”。崔张爱情是春天里自然而然产生的“神圣爱情”,寺后花开,踏青邂逅,临去秋波那一转,郎情妾意,带来了五百年的风流业债,但是他们二人的成事需要“翻墙”。

在小说中,意会宝黛爱情、初步认同他俩的人,大概有贾母、王熙凤、薛姨妈、袭人、晴雯、紫鹃。贾母心疼孤苦无依的外甥女,明白且碍于王夫人的意见,也不喜欢黛玉的小家子气,以及多愁多病,因此只说了几句原则性的话,一直犹豫,没有定论。王熙凤明白黛玉比宝钗更有利于自己,也明白这是贾母与王夫人的较量,于是见风使舵,不主动揽事。薛姨妈有私心,只嘴上说好。袭人骨子里喜欢薛宝钗,在王夫人面前说了她的好话。晴雯的视野永远只限于丫头世界,贪玩使性,没有大格局,替宝黛送诗帕时,竟然猜不透主人的小心思。

唯一堪称宝黛爱情的红娘的人,就只有黛玉的主要丫头紫鹃。她平时留心观察一切关于黛玉与宝玉的感情,跟黛玉一起睡觉,还不忘提醒她,告诫她。关键时刻,紫鹃果断釆取了助攻行动,且背着黛玉,私自行动,即用谎话试探宝玉,骗他说黛玉即将坐船回老家扬州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是紫鹃存在的重头戏,但奇怪的是,其效果适得其反,诱发了宝玉的痴呆病,发狂发疯起来,惊动且触怒了贾母和王夫人,自己里外不是人,挨了几通骂,差点砸翻了宝黛的爱情小船。

问题出在紫鹃身上,她太看重恋爱者双方的感情了,以为只要双方都有感情,就有了一切。试想,一个没有任何异性经验的人,怎么会完全理解爱情和婚姻的真相呢?她是一个唯情主义者,跟黛玉一样。她为了促成宝玉和黛玉,为了他俩的名声,平时故意对喜欢跟丫头们厮混的宝二爷毕恭毕敬,保持距离,这些反倒疏远了自己和宝玉的关系,对他缺乏最真实的了解,相互敬而远之。此时节,她偏偏去触碰别人都不敢触碰的东西,即宝玉的痴情和臆症,最害怕自己喜欢的女孩突然离去,哪怕这个人是晴雯、袭人。

一个对人性、人情缺乏识别与掌控能力的人,是无法承担红娘角色的责任的。“红娘”从来都是热心快肠、机智过人的。红娘一角的缺失,是宝黛爱情的一大遗憾。反观金玉良缘的撮合者袭人,她却起到了重要作用。她平时的眼光都在主人和下人之间,俨然以怡红院女管家、宝玉侍妾的身份,善于察言观色,委曲求全,以贾母、王夫人的做人理念要求自己,站在同一个原则立场上,甚至以管家身份影响了秋纹、麝月,打造了一个“经世致用”的丫头团队。

更何况,袭人是懂得爱情的,平时跟宝玉偷试云雨情,套住他的心,而宝玉游走于黛、钗、湘之间,还跟碧痕一起关门洗澡,给麝月对镜梳头,抓搓晴雯的手且同被而坐,跟长相相似的芳官睡在一起,跟同天生日的四儿诈作夫妻,还在外面吃金钏的胭脂,因此袭人明白宝玉不是一个专情的男人,而是一个巨大的中央空调,见一个爱一个(仅限于郎才女貌、男欢女爱的浅层次)。既然他不痴情于一个女子,其爱情与婚姻的全部就是一种合力作用,一个关系场域。

令人叹惋的是,宝钗与宝玉成婚后,只收留了老实巴交的麝月,宝玉房里的其他丫环全都被打发走了。晴雯、秋纹、碧痕、芳官都是轻狂的。在宝钗眼里,自己的贴身丫头莺儿才是正宗,以怡红院女管家自居的袭人是留不得的,也必须走人。紫鹃只能扶着黛玉的灵柩,返回扬州故乡安葬,远离伤心地与是非场,倒也落得清静自在、没被发卖的份儿。这是《红楼梦》思想深邃的一个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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