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洛浦仙姝幻空渺  巫山神女梦虚飘

      杨玄瑛眼见矣今这一剑星飞电急，青棱划破冥夜深空，直扎自己胸膛而来，剑锋所及之处，阴风煞煞，逼人胆战心寒，于是不暇思索，立刻扬起流云，迎着他长剑过去，只想撩开剑锋。可杨玄瑛那柄金槊，始终赶不上矣今手中长剑，骤然间那青剑已洞穿流云金芒，循着短槊起落间隙见缝插针，飞梭走线，眨眼迫近眉睫，已教她无从躲闪。杨玄瑛见状大吃一惊，花容失色，怎想自己竟要如此不明不白地命丧塞外荒漠，虽心有不甘，却也只得瞠乎其后，坐以待毙。

      正这生死存亡，命悬旦夕之际，忽然吭地一声铮响，矣今手中长剑居然猛失准头，擦着杨玄瑛肩头落空而过。杨玄瑛尚未明白过来，已有一人落在她面前，手中一杆金鞭，直敲矣今当头，此时方才看清，那人却是独孤彦云。原来独孤彦云见杨玄瑛独自随着女婢前去赴会，直至深夜仍不见消息，甚是担心，这便一路寻来，恰闻寂夜之间打斗之声，循声而至，正见矣今这一剑封喉，千钧一发，刻不容缓，独孤彦云甩手掷出左手金鞭，替杨玄瑛挡开矣今这一剑，又飞身直扑矣今，撩起右手另一柄短鞭狠狠一敲，直击山崩地陷。

      独孤彦云这一击来得猝然汹涌，矣今虽暗自心惊，可犹然面不改色，剑锋一转，一个临歧勒马，已粘着独孤彦云那杆短鞭，顺势一带，立刻叫独孤彦云这一击若石沉大海，匿影消踪。独孤彦云也是见过矣今剑法之人，知道若让他反守为攻，自己多半也难以抵挡，这先机又怎肯轻饶素放，眼看他接过这一鞭，立刻又提足向前疾踏两步，横过短鞭呼呼就是恶风暴雨般一阵劲扫。不过独孤彦云原本使的是双鞭，左右互挟，前后照应，以此克敌制胜，可如今一鞭已脱手掷去，只剩单鞭抢攻，招路不全，劲势威力大打折扣，只见矣今不慌不忙，眼明手快，旋舞长剑，纵横交贯，挥洒之间，尽数揽去独孤彦云一番凌厉攻势尚且游刃有余。

      此刻杨玄瑛已回过神来，眼见独孤彦云单鞭独斗矣今，根本奈何他不得，长此下去，终难免落败，这也顾不得臂上伤势，一挺金槊，跃入战圈，挥手扬槊，激霆骛电，悍然猛扎矣今而去。杨玄瑛与独孤彦云武艺走的都是轻盈捷速的路子，一经联手，槊鞭绞作两道金绫，腾云乘雾，浮空翩飞，有如凤翥龙翔，兴风作浪。饶是矣今长剑再疾再快，双拳难敌四手，也不堪这金槊短鞭比肩接踵而来，只见他挥剑左右一番招架，数十招后，终显颓势，不得已只有虚晃一招，退出战圈，横过长剑护在胸前说道：“今日暂且放汝等一马，此事在下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说罢便扭头拂袖而去，转眼消失于夜色之中。

      矣今一走，杨玄瑛屏着的一口气立刻松懈下来，金槊哐铛一声脱手而落，便瘫坐地上，捂着右膀剑伤，直喘粗气。独孤彦云见状，连忙抛下短鞭，一个箭步奔上前来搀扶，急切问道：“杨姑娘伤势如何？且让在下瞧瞧。”杨玄瑛面上一红，轻手推开独孤彦云，强自矜持说道：“只是些皮外伤，独孤公子不必挂怀。”可适才一番恶斗已牵扯到那伤口，阵阵灼痛，不觉嘤嘤呻吟了数声，这模样教独孤彦云看了，忧心如捣，说道：“矣今剑法犀利，杨姑娘这一剑恐怕伤的不轻，若不及时处理，容易烙下顽疾。在下当年在宫中随着太医学过一些皮毛医术，还是容在下替姑娘看看吧。”杨玄瑛也自知矣今这一剑刺得颇深，累及筋骨，虽羞面见人，却不便再推辞，只得解下衣襟，脱出右膀冰清雪肤，闭目扭过头去，不敢直视独孤彦云。

      独孤彦云仔细查看伤口，剑痕虽深，所幸未触及经络要害，也无甚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取出怀中金创药，全神贯注，悉心替杨玄瑛伤口敷药包扎。尽管独孤彦云一番动作细细轻柔，不过金创药抹上创面，仍是一阵剧痛，教杨玄瑛嗯嗯呃呃，险些疼晕过去。独孤彦云此刻专心致志，杨玄瑛这一番痛楚神情竟置若罔闻，直至将她臂上创口细致包扎完成，这才抬起头来，忽见杨玄瑛深闭双眸，紧簇峨眉，一脸豆大汗珠，亦如雨下，顿生疼爱怜惜，教人怎忍心释手。独孤彦云直盯着杨玄瑛，越看越是痴迷，不禁微微将身子凑上前去，忽又觉她吁吸吹来阵阵兰幽薰香，沁脾润腑，舒筋软骨，胸中骤起涟漪漾漾不绝，终让他忍不住举起手来，轻轻撩向杨玄瑛的梨颊，缓缓柔拭起她的霞腮朱樱。

      适才疗伤之时，二人肌肤之亲，已教杨玄瑛心中七上八下，只是当时咬牙强耐敷药剧痛，亦无瑕顾及男女授受，如今忽觉独孤彦云摩揉自己颊唇，猛然间杨玄瑛心中骤起一阵慌乱动悸，立时六神无主。忐忑之际，杨玄瑛想要推开独孤彦云，双手却又似被牢牢紧缚，凝在那里，难以动弹半分，只是垂首闭目，任由独孤彦云抚拭着自己面颊，一时间，塞北苍原无垠霜天之下，如若忽起春风泫露，拨雨撩云，融暖封冰，温润涸泽，又掀起人澎湃心潮，激荡难抑。可就这胶漆之念欲教她恨不得就此扑入独孤彦云怀中刹那，杨玄瑛脑中却忽然又现出昭明洞中那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吐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怎堪江南吴会往事再汹汹涌上心头，催人伤悴，不禁让她心中一酸，已克制不住双眸眼角缓缓溢出两滴莹莹晶泪。

      独孤彦云正脉脉注视着杨玄瑛，忽见她盈盈泪下，心头俄然一颤，霎时平城元宵月夜杨玄瑛一句“甄宓终是兄妻，洛嫔不过幻形，况且'洛神赋'乃是曹植有感于宋玉赋楚王神女而作，这曲赋独孤公子怕是读的不全，曲解了其中一些意思吧。”若平地起雷，惝然惊梦，又在耳边缭绕，经久不息，不禁心生愧疚，立刻缩回了手，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说道：“杨姑娘这伤势应无大碍，在下这就送姑娘回帐歇息去吧。”杨玄瑛正自恍惚，被独孤彦云一句话颠醒，睁开眼来，只见独孤彦云正拘谨站立在那，微感失落，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边整好衣衫，一边黯然伤神说道：“如此小妹谢过独孤公子了。”这正是：

      剪不断宿怨瘀伤，理还乱百结愁肠。

      唯恐昙华旦夕落，谁知朝暮能久长？

      再说次日虬髯客等一行五人又聚齐帐中，虬髯客说起前日独会始毕可汗，始毕可汗确实有吞并西突厥处罗可汗之心，忽然离开大利城前往五原，也是为探视西境局势，挑衅处罗可汗。可始毕可汗虽愿意与他合作，但要他就此截杀杨广，迫于大隋威严，仍然下不定决心，此事尚得从长计议。杨玄瑛也说了前一晚赴义成公主邀约之事，义成公主态度明确，若是有人要打大隋注意，必然不会袖手旁观，而义成公主要杨玄瑛等人提防史属胡悉之事，不会空穴来风，虽暂时仍不知史属胡悉有何阴谋，众人却也牢记此事在心。不过而那日抵达五原之夜，史属胡悉与叶护叱吉设同时邀虬髯客等人，又赠豪礼，叱吉设看似多半与史属胡悉同为一路，众人自然对他也起了戒心。最后又说到矣今，比武场上他对虬髯客说的一席话耐人寻味，深夜又截住杨玄瑛痛下杀手，几人思来想去，始终猜不透他心中所虑何事，也只得作罢，忌于他剑法如神，只有虬髯客尚且能与之平手，其余四人也只能议定避免独行落单，暂且留在五原等待时机，静观其变，走一步看一步了。

    诸人在五原牙庭大营待了十余日，此间始毕可汗再不曾来找虬髯客会晤，矣今也未来寻他几人晦气，倒是阿史那四附离，闲来无事，时常来寻众人出营游猎，露宿尽欢，难得在塞外草原一番尽兴，也甚让众人开怀。这一日晚间史属胡悉却悄悄遣人来邀虬髯客单独密会。那日初抵五原设宴，叱吉设与史属胡悉言语吞吐，此次再邀会，多半是有求于他了，若说史属胡悉来突厥另有目的，也该露出马脚了，想到此处，虬髯客自持胆识武艺，也不顾李靖等人担忧，又是单刀赴会去了。

      虬髯客走入史属胡悉帐中，只见他独自一人大剌剌地坐在里面，一见虬髯客进帐，便笑着迎上前来说道：“诸位英雄想劝大汗劫杀隋帝，大汗一直犹豫不决，不过如今机会却是来了。”这一次史属胡悉开门见山，倒是让虬髯客倍感意外，便问道：“不知军师大人有何妙计？”史属胡悉说道：“你可知前些日贵国圣上已有旨传来，北巡汗国大队正往东都集结，打算择日北上。不过那传旨的右光禄大夫裴矩，却另有密诏送于叶护大人，欲意封叶护大人为南面可汗啊。”突厥位于大隋北境，前朝屡有犯边，可碍于汗国势力庞大，先主文帝这才软硬兼施，一面出兵打击，一面设计分化，终教突厥汗国一分为二，此后难以再与大隋抗衡。如今东突厥势力在大隋扶植之下，如日中天，长此以往，势必吞并西突厥，重振汗国，杨广也是聪明之人，在这着手四征辽东之际，如何愿意看到这种局面，册封叱吉设为南面可汗，显而易见是要效仿文帝，再叫东突厥分裂为二，相互制衡。虬髯客一听史属胡悉如此说来，立刻明白隋帝其中意图，却佯作糊涂，说道：“如此可要好好祝贺叶护大人一番了。”史属胡悉阴笑着说道：“叶护大人乃是大汗胞弟，一直忠心耿耿，如何能受此汗位，自立门户！”虬髯客问道：“那军师大人的意思是？”叱吉设说道：“大汗对当年贵国前朝文皇帝分化突厥政策深恶痛绝，如今若是得知此事，必定大怒，这不正是游说大汗劫杀隋帝大好契机！”虬髯客凝思片刻，笑道：“军师大人甘愿如此倾囊相助，想必也不会做这赔本的买卖吧。”史属胡悉说道：“在下只是商人，图些蝇头小利而已，这些全是叶护大人吩咐。不过叶护大人还说了，大汗出兵之事，包在他身上，只要时机一到，自有法教大汗出兵，定让隋帝此次北巡有来无回，请诸位英雄留下其中一人在五原以便联络，其余人回马邑，集结兵马，随时听候调遣，届时自有用到诸位英雄之处。另外隋帝北巡日子路线尚且不知，诸位还当守口如瓶，尽量莫提此事，与叶护大人亦少往来，以防走漏了风声。”话已至此，显然叱吉设并无留于虬髯客选择余地了，此事已势成骑虎，虬髯客也只得作若无其事地说道：“既然叶护大人已成竹在胸，老哥这便回平城准备，在那敬候叶护大人与军师的佳音了。”

      叱吉设要虬髯客等留下一人在五原，名为方便联络，实则欲留人质用以要挟，以备不时之需，虬髯客辞了史属胡悉后回到帐中与诸人说起这事，众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不过想到一旦大汗出兵，义成公主势必阻挠，且以王婉儿在吴会时作为来看，亦不会袖手旁观，她二人动向必需时刻关注，杨玄瑛与她二人也算有过交情，便自告奋勇留在五原。可突厥第一剑客矣今那晚拦路击杀杨玄瑛，犹教独孤彦云心存忧虑担心，难保她落单不会再遭不测，如何放心让杨玄瑛独自一人留在五原，于是独孤彦云亦执意留下。虬髯客见她二人心意已决，也不再阻拦，便说道：“若说史属胡悉来突厥兴风作浪，不过老哥看来背后定是叶护叱吉设从中作梗，独孤老弟与杨妹子尚需盯好此人。”杨玄瑛应声说道：“小妹记下了，虬髯大哥就放心去吧。依义成公主那晚邀会小妹席间言语来看，公主虽是一心护隋，但与那叶护叱吉设及史属胡悉亦不是一路人，若他二人有什么阴谋诡计，公主应也不会袖手旁观。”独孤彦云听罢也说道：“不错，虬髯大哥放心吧，有我二人在此，一旦牙庭有变，必会及时传信大哥作好准备。”虬髯客一擩胡须，点头说道：“老哥单独会过始毕可汗，此人虽是凶暴，却也不是个轻诺寡信之人，尚且容易应付。倒是那个叶护大人，野心不小，内敛心计，若是不除，必永为祸患，老哥此番回平城，也得好好琢磨琢磨如何对付他。”李靖听罢，思索片刻说道：“小弟与晋阳令刘文静有过交情，此人素有器干权谋，不如就去太原，大哥若是在平城遭逢变故，也可请他相助解危。大哥回平城后，可招兵买马，养精蓄锐，即便突厥人反水，你我亦可南北呼应，反将他一军。”红拂一听李靖要去太原，立刻抢着说道：“靖哥既然走太原，小妹自当随你而去。”话音未落，李靖却说道：“不，你随大哥一起回平城。”这话一出，不止红拂一惊，其余人亦是纳闷。想她随李靖自奔出杨素府上，两人一直都是形影不离，如胶似漆，此时李靖突然要她随虬髯客回平城，红拂如何答应，一撅嘴正要说话，李靖又正色对她说道：“如今只有大哥与鱼姑娘留在平城，可鱼姑娘枪法虽精，却是个容易冲动，意气用事之人，不如你这般小心谨慎，这平城万一陷入危急，大哥身边若无个冷静仔细的人商量，恐怕度不了这难关。”红拂见李靖说得坚定，虽百般不舍，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勉强答应下来。众人商议得定，虬髯客与李靖、红拂三人，又在草原待了一段时日，此后便惜别杨玄瑛与独孤彦云二人，启程各奔平城、太原而去。

      虬髯客等人离开五原已是四月初了，此刻的中原应是花柳争丽，莺燕啼语，一片明媚春光之时。塞北草原也日渐暖和，冰雪早已消融，茫茫碧空苍穹之下，袅袅轻云聚散之间，远山丛荟吐翠，旷原绿草如茵，又可见牧民策马闲步，牛羊游动成群，尽眼亦是生机盎然。漠上胜景虽同是醉人，可毕竟对杨玄瑛、独孤彦云来说还是异国他乡，风土差异甚大，时日一长，总免不了教人怀念起中原来了。恰此时牙庭大营中另有一人也在怀念故土，正是义成公主，如此一来，杨玄瑛闲时总被她邀去凑到一块。几番聚会，杨玄瑛又趁机引荐了独孤彦云，三人都是隋室宗亲贵族，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聊到兴致深处，义成公主一曲箜篌，再配上杨玄瑛的紫鸾琵琶，塞外大漠竟也是时常珏音缭绕幽旷深原，这日子也就不显寂寞凄清了。不过杨玄瑛与独孤彦云此番来漠南，为的是联合始毕可汗反隋，两人席间几度旁敲侧击，探问义成公主口风，义成公主虽也不满隋帝杨广作为，却还是一再暗示护隋决心坚定，看来这琴瑟共鸣的良辰美景，也是过一日，少一日了，一想至此，诸人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各自黯然。

      好梦难长，这一份风雨前夜的平静，终教洛阳来使给打破，隋帝杨广北巡大军，十余万人，已自东都出发，打算经驰道北上直抵太原，并在汾阳宫祭过天地后，经雁门、楼烦、榆林等北境诸郡一路巡游，隋使带着诏书御令始毕可汗于榆林至紫河长城以北饰庐清道，以侯乘舆。始毕可汗接过诏书，送走隋使，仍在金帐终闷闷不乐，叱吉设见状便问道：“何事教大汗如此烦闷？”始毕可汗愤愤说道：“那隋主总爱来我汗国耀武扬威，着实教人不胜其烦！”此时金帐中的始毕可汗、叱吉设，以及各个联盟部族藩王，都是历经大业三年隋帝北巡之人，当年十万壮丁逢山凿道，遇水搭桥，五十万马步二军，大张旗鼓，扬旍万里，拥着数万粉黛佳丽，文武大臣，优伶戏女，僧尼道士，浩浩荡荡，招摇而来，而在榆林接驾的启民可汗奢宴敬候，奉觞上寿，这一番景象犹然历历在目，只是当时迫于大隋国力强盛，隋帝威仪不凡，再加上启民可汗本就亲隋，诸人都只得低声下气，强颜陪笑。可今非昔比，如今西突厥处罗可汗数度败于隋军，势力江河日下，此消彼长，东突厥自然扶摇直上，实力远非启民可汗折服于大隋之时可比，再加上隋帝三番征辽无果，却惹的关内一片兵荒马乱，诸人如何再甘心忍气吞声去榆林一副奴颜恭迎隋帝。

      叱吉设亦是看破帐内众王心思，当初才会信誓旦旦应下虬髯客来，眼见时机成熟，当即走下场来，伏于始毕可汗坐前，声泪剧下，哭诉道：“微臣罪该万死，还请大汗恕罪。前些日光禄大夫裴矩传来隋帝密诏，意欲册封微臣为南面可汗，微臣思来想去，这可是当今隋帝杨广想要效仿前朝文皇帝，将我汗国再一分为南北，以便相互制衡，微臣对大汗忠心耿耿，如何能答应此事，可那隋帝圣旨，又不知该如何推脱，故冒死将此事说于大汗，还请大汗做主啊！”始毕可汗听罢勃然大怒，吹须瞪眼，张口就是一番咒骂，座上诸王也是个个气冲斗牛，揎拳捋袖，七嘴八舌对那隋帝恶言相向，眼见金帐之内火气冲天，怒气沸腾，史属胡悉走下座来说道：“大汗，如今关内兵祸连连，大隋累卵之危，已是自顾不暇，隋帝这番出塞北巡，不正可趁此机会，将他教训一番，也可籍此扬我汗国声威啊。”话虽如此，可隋军数度击破西突厥精骑情形也是在场诸人有目共睹的，大隋虽尽末路，但余威仍不容小觑，要不始毕可汗早就应下虬髯客的提议了，史属胡悉这一番话，倒又教始毕可汗犹豫起来。

      眼见始毕可汗左右拿不定主意，叱吉设说道：“不错，大汗，当初启民大汗寄人篱下，折服于大隋，也是迫于无奈，如今他大隋国已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不正是我等独立崛起大好时机啊。”史属胡悉说道：“是啊，如今隋主三征辽东，高元仍未来朝，高句丽一个弹丸小国，尚能将隋主逼入窘境如斯，我堂堂汗国怎甘就此臣服于他？”叱吉设又说道：“此番隋帝北巡，途经雁门、楼烦、榆林，若我等以大利城为据点，一面唤马邑的虬髯客出兵，将其归路截断，一面率汗国精骑南下奔袭，前后夹击，定能教隋帝有来无回！况且启民大汗原本就常居于大利城，我大军此次南去，也算归城，亦可掩人耳目，隋帝即便得知，也不会防备。如此大好时机，大汗千万不可错过啊。”叱吉设与史属胡悉一唱一和，说得在座之人皆是心痒难搔，始毕可汗更是蠢蠢欲动，一番沉思，终耐不住蛇欲吞象，猛然站起身来，大声喝道：“好，就依两位意思，让隋主此番北巡也吃些苦头，亦可教隋主与西面处罗可汗知道我汗国天威！”

      始毕可汗下定决心，这就分令座下众人回去各自募集军马，又遣人往马邑联络虬髯客，算着隋帝北巡脚程，各自约好出兵时日。一想到此次出兵，可大破隋军扬威立万，帐内诸人都是亢心满满，神气活现，唯独立在始毕可汗身后的扈从侍卫长矣今，虽然仍是一如既往的满脸冷峻，心中却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直至始毕可汗散去众人，矣今独自一人走出帐来，抬头望去早已入夜，高原草场上呼呼朔风凌空尖啸，竟满是风雨欲来的样子。

      矣今在营中徘徊一阵，又若有所思地踱向营内深处，这一路走的恍惚，行进间忽闻一曲箜篌天籁，恰如一阵春风沐雨，悠扬而来，知道是可贺敦义成公主又在思乡拨弦。这曲调他在塞北早已听了烂熟，可此时闻得琴音，仍禁不住教人心驰神往。循着琴音，矣今走至义成公主帐后，悄悄伫立在那，闭目聆听起来，沉浸其中，闻至动人之处，他那冷若冰霜的面容上竟也浮出一丝陶醉之意。

      曲终音散，矣今犹在细细回味，义成公主却在帐内轻声叹息说道：“帐内并无旁人，侍卫长大人既然来了，就进来说话吧。”矣今听罢似乎也不惊讶，轻车熟路，一闪身子，即自帐后窗帘外翻身跃入帐内。义成公主见了矣今猛然站在自己面前，立现一脸忧容，愁眉蹙额，拌唇撅嘴，一双盈盈秋水，噙泪汪汪，直看得矣今回肠九转，痛心切骨。两人默视良久，义成公主终忍不住开口哀声说道：“你我此生注定无缘无果，又何苦相见，徒增彼此伤心。”矣今心中一阵悲恸，欲言又止，只是杜口吞声立在那里，义成公主见状，缓缓垂下头去，避开矣今那双锐目，细声说道：“此事若是教他人得知，你我必然死无葬身之地。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未免连累侍卫长大人，彼此还是莫在往来的好。”矣今听了，更是椎心泣血，终忍不住暗自一咬牙，就是一个箭步跨上前去，倅然伸手，已将义成公主拥入怀中。

      想自汉高祖白登山之围后首次汉匈和亲以来，数百年来中原王朝多少宗女孤身远赴大漠，只是为了安抚北疆戎夷，保一方安宁，当年义成公主出塞，亦不例外，身不由己，与启民可汗自是毫无感情可言，更不用说启民可汗亡故后改嫁的始毕可汗。义成公主寂寞凄清之余，总用一曲箜篌聊已慰籍，怎想那琴曲引来的却是可汗扈从侍卫长的情愫暗生，这一往情深，终教矣今两年前把持不住逾墙钻穴，冒死闯入义成公主帐中，虽惊骇了义成公主，可巫山云雨，一夜贪欢，亦教压抑已久的义成公主芳心倾动，两人就此同坠孽海情天，难以自拔。但毕竟一个是大汗可贺敦，一个是大汗扈从侍卫长，如何可能双宿双飞，两人心中皆是清楚明白，此刻义成公主倚偎在矣今怀中，抚今追昔，却不敢遥想将来，禁不住心中悲悴着人神伤魂断，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矣今见了义成公主这副模样，心如刀绞，一面轻抚着义成公主发梢，一面款款深深说道：“不若你我夜走私奔，天涯海角，总会有个容身之处厮守一生。”义成公主沉默片刻，终还是摇头叹声说道：“若是与你夜奔，大汗必然震怒，或许就此与我大隋开战，陷北疆于火海荼毒。我不惜耗尽芳华，受先帝之命来此，怎忍心看到这样局面，况且辱了先帝之托，纵然享了一时安乐，百年之后黄泉路上又有何面目去见先帝。”矣今听罢，愤愤说道：“可恨练了这一手绝世剑法，却不能与你远走高飞，只能窝囊在此，凭空看你哀叹流泪。”义成公主凄怨说道：“怪只怪你我生不逢地，命运终不能握在自己手中，只盼若有来世，你我能投生寻常人家，再聚这份前缘。”矣今听罢，五内如焚，痛不欲生，紧紧搂住义成公主，轻呅着她的额头，只愿能缠绵至死。可良宵苦短，一时偷欢总如白驹过隙，想着每每离别之时不知何时再聚，日日思念之时又担心终有东窗事发那一天，矣今毅然说道：“你们中原汉人相信轮回转生，可在我汗国，人死之后，神棒将斩断逝者生前一切眷恋，将魂魄永远送往阴间，我不信来生，只求今世。”矣今说着俄然松开怀抱义成公主的手，站起身来，举起那柄青锋剑一扬，又信誓旦旦说道：“ 纵然前路刀山火海，也要用这三尺青锋劈荆斩棘，搏出一条血路。公主放心，此生终有你我白头偕老之时！”这正是：

      抱孤琴拨落红尘，惹心弦缠绵难分。

      何堪一宵云梦醒，仙凡终是两路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