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作家》刘旭小说：不解

不 解

文/刘旭

甘为民教了近四十年学，终于退休了。

从繁忙的教学工作中突然闲下来，甘为民觉得很不适应。

刚退休的时候，甘为民给自己拟定了一个退休生活计划：以周为单位，从周一到周日，每天什么时候起床、洗漱，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散步，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练书法，什么时候看书，什么时候看电视，等等，都列得清清楚楚。每天的活动内容不尽相同，一周为一个周期，尽管心里有些不踏实，但甘为民还是强迫自己按照计划施行。

只是勉强坚持了半年，甘为民就坚持不下去了。一是退休后的这些活动，对甘为民来说，作息都是被迫的，远没有没退休前规律、称意；这让甘为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二是甘为民越来越觉得，这样的退休生活，简直没有一点意义，不客气地说，是混吃等死，浪费时间。三是甘为民平时一心扑在教学上，没有什么爱好，尽管制定了每周生活计划，但基本都不是自己喜欢干的事。比如，计划散两个小时的步，结果散了一个小时，就失去了兴趣；计划练两个小时的书法，结果练了不到半小时，就坐不住了。

退休生活无法按制定的计划进行下去，这让甘为民顿时觉得日子难过起来。老伴见他一天无所事事，坐卧不安，就建议说，你还是跟我去健走跳广场舞去吧。上午健走，下午跳广场舞，晚上看看手机电视，早点休息，一天的时间，不是就很好打发了吗？

甘为民看了看老伴，说，你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充实，可我不喜欢，也不觉得充实。我刚退休，身体健壮得像小伙子，没有健走的必要。

老伴听出甘为民在呛她，没好气地说，那你倒是找个喜欢干的事干呀？一天出出进进，不知道干什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难过也是你自己难过。给你说好话你不听，那你就看着办吧，真是。

甘为民大声说，你别以为我什么也不喜欢干，我喜欢种地，我有的是力气，种地，不但强身健体，还能享受美好的田园生活，多好啊！

老伴听了，不解地睁大了眼，问道，你喜欢种地？你居然喜欢的是种地？你有地吗？你到哪里去种地？

甘为民像站在讲台讲课一般，挥着手，满脸憧憬地说，有啊，我侄子有地啊。给我一块，我可以种菜，可以种庄稼，还可以种草，养羊，养鸡，养猪。平时我就在地里干活，闲的时候，我就坐在树荫下喝茶，和老家的人聊天，或者到野地里转，那是多么自由自在而惬意的生活啊！

老伴听了，不由得哑然失笑，不屑地说，你从小上学，就是为了跳出农门，逃避种地。好不容易达到了目的，辛辛苦苦近四十年，退休了，正可以过过悠闲的生活，你却想回到从前。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看啊，你想想安慰安慰自己也就算了，六十过了的人，你还真以为你种得了地？

甘为民依然憧憬着，坚定地说，那样的生活，实在是我理想的生活。这近四十年，我是为了这个家和别人生活，我必须为自己好好地生活一把。

老伴见甘为民像魔怔了似的，没好气地说，只要你觉得你自己能行，随便你。反正我给你说清楚，你要到乡下去种地，你一个人去吧，休想我陪着你去。我们一起的姐妹，可不会同意我跟你去乡下呢。

甘为民说，你爱去不去，年过罢天气暖和了，我就去。

老伴原以为，甘为民是说着玩的，不料年过罢后，甘为民真的和他侄子商量好了，要到乡下老家去种地。见甘为民一切都准备好了，知道拦不住，也见他实在待得无聊，怕急出病来，就不再阻拦，任他去了。

来到乡下老家，甘为民的侄子胖虎早已腾出了一间房子，打扫干净，填了热炕，将甘为民安顿了下来。

甘为民参加工作后，一直在经济上帮助侄子一家，尽管大哥大嫂已经过世了，但侄子胖虎和侄媳妇麦穗，都感念甘为民，又是亲亲的亲人，不但热情，而且实心实意。只是胖虎和麦穗都不解，这二叔退休了，不在城里享清福，咋非要到乡下受苦受累来种地，不知道图的是什么。心里虽然不解，但他们都不好问甘为民。

安顿下来后，甘为民对胖虎和麦穗说，我是来种地的，有些话，我要先说到明处，免得以后发生不愉快。

胖虎说，二叔你说，咱一家子人么，怎么样都行，哪里会发生不愉快?

麦穗也说，是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就是增加一双筷子的事么？比起增加一双筷子，增加一个劳力，更好呢。

胖虎用胳膊碰了一下麦穗，嗔怪地说，二叔又不是来给咱当劳力的，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麦穗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甘为民一摆手，说，我不要你们增加筷子，也不给你们当劳力。胖虎你给我的那块地，有一亩吧？不多不少，正好够我种。我住在这里，不白住，给你们按月掏房费，不多给，也不少给，一个月五百。地，我也不白种，就按照庄里的行情，一年一千吧。我的生活，不需要你们照顾，我自己照顾自己就行，做饭的一应家当都有，饭我自己做，所有的食材我自己买。当然，你们有的，我优先买你们的。至于地里种什么，怎么种，地里的收获怎么处理，这些都是我的事，和你们无关。

胖虎听了，想打断甘为民，却被甘为民举手阻止了。甘为民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还是什么也别说，听我说吧。我来到这里种地，只是想一个人好好地种地，把退休的日子过得充实，并且有意义而已。住在你家，种你的地，不过是我再没地方可去，自己也没有地而已。所以，你们要把我当做另外的一家人，你们过你们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如此而已。

见甘为民停顿了下来，胖虎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于是说道，二叔你这就生分了。你种地，不过是想体验一下生活么。意思意思就行了，毕竟是六十岁过了的人，我们必须得照顾好你才行。

甘为民满脸严肃地说，你错了，我不是体验生活，我是真真切切来种地的。你们一定不要以为我是开完笑，做做样子。

胖虎见甘为民态度坚决，只好说，那也行，只要你高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们听你的。

麦穗插嘴说，就是，你有啥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我们都在呢，方便得很。

甘为民脸上露出笑，说，叫你们帮忙是肯定的，只是忙也不能白帮，得给你们付报酬。

胖虎说，二叔你那么生分干吗？

甘为民说，真不是生分，这都是应该的。

胖虎知道甘为民有些书呆子气，认定的事，很难改变，心里想，暂时就听你的吧，等你真正种开地了，犯难了，不信你还能这么认真。说不定，受不了那个苦累，试着种一下，就打退堂鼓了。因而，甘为民再说什么，都不再多说，满口应承下来。

胖虎给甘为民给的地，是胖虎家最平展，离村子最近的长方地，就在村子西头三四百米远的地方，村里人都叫方地。来到村里的第二天，甘为民就带了草帽，扛了一把铁锨，到方地里去看。胖虎和村里得到消息而好奇的人，站在村口，远远地看。

对大多数人来说，甘为民是一个如雷贯耳但没见过几次的陌生人，听说回到老家专门来种地，心里既不解又好奇，总想打听，或者看明白，一个在城里呆习惯了的人，怎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一些上了年龄的老汉们来说，有的看着甘为民长大，出息，到城里去参加了工作；有的从小一起长大，觉得甘为民从小就厌恶种地，所以才下苦念书，离开了农村。他们都不解，这样一个人，退休了，怎么又回来了？而且，还像模像样一本正经地要种地。并且，看样子还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做了充分准备和长期打算。

来到方地的甘为民，在地里走了一个来回，就开始蹲在地边，一边抽烟，一边盘算。一支烟抽完，心里就想好了，整块地要分成几块，哪块种什么，什么时候种，怎么种。于是，就开始在地里忙活起来。

看热闹的人们发现，甘为民像一个真正的庄农人，每天不停地在地里起垄，挖沟，翻地。刚开始有好几十个人远远地看，后来看不出什么异样，也有自己的活要干，看的人，就慢慢地没有几个了。

一天，几个老汉靠坐在村口的一堵墙下面，一边晒太阳谝闲传，一边远远地看甘为民在地里忙乎，忽然看见胖虎扛着铁锨走出村口，一个老汉问，胖虎，你咋给你二叔没帮忙去？

胖虎笑笑，无奈地说，不让帮么？

另一个老汉问，胖虎你说，你二叔不好好地在城里待着享清福，跑到乡里种啥地呀？

胖虎说，我也说不上。反正人家要种呢么，挡都挡不住。

几个老汉知道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问。

整个春三月，甘为民都在地里忙活着。忙完了，这才开始到村里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家去串门。每去一家，都会被问，咋会想到来种地呢？甘为民知道解释不清楚，胡乱应承几句，就算是回答了。但人们还是不解，村里人都想方设法撇了地，往城里跑，这个甘为民，咋反着来，往乡下跑？但没有人能给他们给出满意的答案。

方地里，在甘为民的精心侍弄下，长满了各色蔬菜，还有洋芋，包谷，扁豆，麦子。该锄草了，该施肥了，该收了，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甘为民像个经验老到的庄农人，从不偷懒，从不耽误。尽管人们心里不解，但在第二年，第三年，甘为民仍然种着地的时候，人们渐渐习惯，隐隐约约，似乎理解了甘为民为什么如此执着，如此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