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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01-24) 0 点赞 0 收藏 0 评论 6 已阅读

【已完结~】

我是主母的陪嫁丫鬟,她意外滑胎后叫我到病榻前,“我不能生了,文鸳,你来为我生一个孩子。”

“姑娘,我不愿意。”我流泪摇头。

“我知道你在等凌霄。”她目光凄然望着我,“但我现在只有你了,文鸳!”

1

文鸳是户部尚书余大人家的婢女,祖祖辈辈都在余家伺候,父亲更是余大人最为信赖的管家。因这层缘故,得以进入内宅贴身伺候四姑娘的起居。

四姑娘名唤季姜,已行及笄之礼,许配给了武安节度使孟迁长子孟贻邕。

这门婚事若从门第上论,谁也挑不出毛病。但一点不好,那孟贻邕原是成过亲的,先前那位没有福气,虽然生了儿子,可自己没熬几年就去了。尽管孟家声势颇盛,又有哪个未婚的小娘子愿意给人当后母呢?

余孟两家定婚后,余季姜在房里哭了一夜。

但再怎么哭,这门亲事断不了。到了出嫁吉日,文鸳陪着她,身后再跟了无数箱笼妆奁,在吹吹打打中出了京都,向南行去。

夜里人马停于驿站休息,文鸳伺候着自家姑娘梳洗。待梳洗完毕,文鸳抬眼,只见自家姑娘在灯下泫然欲泣,她忙问:“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余季姜哽咽:“楚地素来重淫祀、信巫鬼,潭州距京都又有千里之遥,父亲母亲为何非让我嫁到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去。”

文鸳拿了帕子替她擦泪,“姑娘,您这就想偏了。武安节度使夫人病逝多年,少了婆母辖制,府中一应事务到时不都由着您的心意?夫人也说了,今年吏部铨选时要让二少爷挪挪位,少不得运作到湖南去,到时候您有兄长照应,还怕受委屈吗?”

这些话在家时,余府夫人也是常挂在嘴边的。余季姜早已听了多次,但在陌生的地方由信赖的婢女说来,悬着的心还是稍落了些。

余季姜道:“我知你是个好的。若是二哥真能来湖南任职,我定将你许给凌霄。”

凌霄亦是余家下人,他同文鸳自幼相识,二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此前凌霄便在余家二少爷身边伺候,故余季姜有此说。

文鸳有些羞赧,轻声道:“姑娘,凌霄来不了湖南的。他跟着二少爷沾染了些文气,二少爷替他放了奴籍,要他去考科举呢。”

话说到最后,不由自主地带出几分欢欣。

余季姜见她一双眼睛流光溢彩,忍不住道,“文鸳,你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定不负你就是了。若凌霄科举得中,我在孟家站稳脚跟,一定销了你的奴籍,将你风风光光地嫁给凌霄,当一个正头娘子。”

扑通一声,文鸳跪倒在地:“奴婢谢过姑娘。”

翌日天蒙蒙亮,车驾动身继续南行。

……

半月后,余季姜一行人抵达潭州。武安节度使孟迁亲自掷珓,算出此日极利婚嫁,命儿子与新妇当夜成婚。

乌云轻飘飘出来,遮住半边月亮。

文鸳与同是陪嫁来的文湘立在廊下,时刻预备着迎接主人的吩咐。一扇门,隔绝两个世界,门内是被翻红浪,女人的莺啼与男人的粗喘交织在一起。门外是窃窃私语,文湘面上飞起红霞,向文鸳道:“他们说弄那回事舒服得厉害呢,你听——”

文鸳扬起手指覆于她唇上,示意她噤声。

不多时,门内传来男人的声音,带着餍足后的轻快愉悦:“来人,送水。”

2

日光柔柔地照进屋里来。余季姜坐在妆台前,由一丽人替她绾起长发,再向鬓间插支点翠凤钗。她向铜镜中盈盈望一眼,道:“不错,李姨娘有心了。”

文鸳向李姨娘道:“昨夜夫人吩咐,要我找出些上等燕窝来给姨娘。姨娘走的时候拿着,那东西滋阴补气,熬粥吃再好不过。”

李姨娘忙不迭地谢了,下首其妾侍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纷纷说起府中闲事来。

一屋子的美人,一屋子的脂粉香气。等妾侍们离开,余季姜嫌恶地扯过帕子来捂住口鼻。文鸳向香案上摆上佛手,又举起盛满檀香的香炉在内室中走了几个来回,余季姜方肯放下手来,吩咐道:“摆膳吧。”

这是半年来,每天清晨都要上演的戏码。

孟贻邕秉性风流,府中自荐枕席的婢女、同僚上峰赠送的女人,个个来者不拒。如今后宅已有四位姨娘,余季姜还隐隐听到风声,说是在东平街又置了外宅,作起金屋藏娇的戏码来。

余季姜起初是看不惯的,奈何出嫁从夫,娘家又在千里之外,真闹起来,谁的脸上都不好看。好在孟贻邕英俊潇洒,又会说话讨人开心,纵然余季姜不愿,却也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毕竟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将来是要入孟家祠堂,受后人香火供奉的,谁能越过她去?

文鸳正布着菜,寸长的蟹饺与藕粉糖糕盛在盘子里晶莹可爱,忽地有人在外求见夫人。

听声音,像是小厨房的珠妈妈。

珠妈妈进来二话不说就跪倒在地:“求夫人做主,适才梅姨娘的婢女小荷来讨要碧粳米粥。前几日大雨,咱们庄子上运米的车子进不来城。如今不比从前,碧粳米有限,自然要紧着老爷、大爷和夫人,老奴不给,小荷嘴里不干不净的,竟带人砸了小厨房!”

说罢,她抬起头来,左颊上红肿异常,额上亦有指甲刮出的血痕。

余季姜将手中的象牙筷向桌上一拍,喝道:“来人,将梅姨娘给我请过来。”她在请字上面加重几分,显然气极。

文鸳心中轻叹,低声劝解自家主子:“珠妈妈一面之词,您莫气坏了身子。”

下一瞬,余季姜的眼光刮过来,淬了刺骨冷意。文鸳知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梅姨娘的事出来后,姑娘怕也疑心上自己了。

梅姨娘姗姗来迟,草草行了礼,不等余季姜叫起就直起身子来,乌发上的凤衔红宝金步摇随之一颤,道:“昨夜大爷在婢子那折腾整宿,婢子身体不适,误了给夫人请安的时辰,夫人莫要见怪。”

她将闺阁之事挂在嘴边,丝毫不以为不雅,眼珠摇来摇去,不经意间对上文鸳古井无波似的眼瞳。挑了挑眉,这就算与老熟人打过招呼了。

梅姨娘不是旁人,正是与文鸳境遇相同、同样作为贴身婢女过来的文湘。

细算起来,她以本姓“梅”字立身,也就是月前的事情。某个夜里,孟贻邕在书房忙于公务。余季姜命亲信婢女文湘去送碗鸽子汤给相公喝。原是送汤,不知怎的,就成了红袖添香。

翌日,孟贻邕就提拔起文湘做姨娘。

这可是明晃晃地下了余季姜的脸,余季姜又气又恨,怄得好几日吃不下饭去。等冷静下来,她叫来人牙子,挑了个容貌艳丽的抬进府里,专为跟梅姨娘打对台,这就是李姨娘了。

余季姜冷冷瞧着梅姨娘:“珠妈妈来报,小荷替你讨要碧粳米粥不成,便将厨房砸了,可有此事?”

梅姨娘捂着嘴娇笑:“小荷是个笨的,哪里是我要吃,是大爷要呢。”

昨夜孟贻邕歇息在她房里。

余季姜说:“那就是认了。小荷是你的婢女,你御下不严,罚你在院中闭门思过两个月,月银也一并去了。”

梅姨娘不紧不慢地讨饶:“夫人,奴婢就是奴婢,她要干什么,当主子的哪里就那么清楚呢?这个道理,您应该知道才是。”

余季姜被她刺到痛处,铁青着脸色站起身来:“梅姨娘言语无状,院中罚跪三个时辰。”

3

主院素来是人来人往的。夫人房里的人对梅姨娘这个背主的奴婢都有些微词,有意让她跪在院中一处积水里,让来往的仆役都能瞧见梅姨娘的狼狈。

她却泰然自若。

日头升起来,地上积水渐渐消失,梅姨娘面上沁了汗珠,花了妆容。她不能算美人,眉稍嫌淡,唇又太窄,文鸳生得都比她秀丽得多。

跪到后来,梅姨娘的身子打起了晃,众目睽睽之下,双眸紧闭,软软向旁跌去。

小荷慌忙扶住她的身子,大叫道:“梅姨娘昏过去了,来人,快来人,救救梅姨娘!”

人既然晕了,余季姜总是要请个大夫为她诊治的。大夫稍一把脉,起身捋须道恭喜。

喜从何来?

梅姨娘怀孕了。

余季姜再蠢也知道,自己是中了梅姨娘的套了。梅姨娘伺候她多年,自然知道哪句话能戳中痒处,有意激怒她,再装晕将自己怀孕的事弄得满府皆知。

这样一来,余季姜就是想做些什么,也要顾及名声,投鼠忌器了。

既然诊治出身孕,余季姜少不得赏些东西下去。她进门这些时日,竟让婢女抢在自己前面怀了孩子,如何能不恨!在这当口上,余季姜又接到家信。二哥铨选时没能运作成功,已向刑州任职。

连番打击下,余季姜病倒在床。文鸳小心伺候着,心中也知道,姑娘境遇艰难,自己脱籍出府的日子,怕是遥遥无期了。

……

十月怀胎,梅姨娘生下一子。这孩子会挑选日子,选在龙王诞日临世,祖父孟迁因而抚掌大笑:“此子有福,定能振兴家业。”一时间,庶子的风头竟盖过先头的嫡子。

梅姨娘产后恢复得极好,精心闭门修炼,再出门时,依然是一条袅娜水蛇腰。

她与文鸳在花园相遇,前者已是主子,后者仍是奴婢。文鸳率先屈膝行礼,梅姨娘瞧见她手中绣品,遂伸手夺过,在一句“这是夫人的,不可妄动”的话语中徐徐将其展开。

好一幅秋葵蛱蝶图,以错针铺绣出淡黄秋葵,再用暗绿色绸贴绣翠叶,蝶儿栩栩如生,浑然天成,颇具绘画笔意。

梅姨娘道:“夫人的女红越发精进了。”

文鸳劈手拿回绣品,面色微沉:“夫人的女红自然是极好的。”

梅姨娘并不着恼:“这个自然,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京都名手的精心指点。咱们这种人,不过是向针织房的妈妈学些基本技法罢了。”

她并不以为奴为婢的过去为耻,怡然自若地谈起前事:“我昨日还翻出了件朱红菱纹罗手套,是你过去给我的,你样样都好,就是女红不出挑,连我的都不如。”

文鸳垂眸,再不与梅姨娘说话,径直向前走去。她出了花园,沿着依山长廊又走了一段,行至箬竹被覆的三间房舍处,与从门内匆匆跑出的大少爷孟重撞了个满怀。

孟重年仅四岁,生得暴躁脾气,提脚就踢向文鸳膝盖处:“狗东西,你的眼睛被老鹰啄瞎了!”

文鸳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脚,疼得倒吸口凉气,她看向孟重,只见他拿着纸钱、清酒等物,又大步跑远了。

寻常人家,绝不会让小儿触碰祭扫物品。但在孟府,上下以谈神论鬼为能事。楚地信巫鬼,重淫祀,文鸳至此方知所言不虚。

4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余季姜枯坐在窗前,抿起的薄唇不见半点血色。她刚掉了孩子,身子亏损得厉害。文鸳端着药盏上前劝道:“夫人,喝些药吧。”

余季姜语气不善:“那样的苦汁子,谁爱喝谁喝去。”

文鸳劝抚:“夫人,您不能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余季姜忽然回过身,拿起文鸳手中药盏向地上掷去,汁水四流。文鸳立在原地,心下恻然,她知道余季姜才失孩子,心中难受。

那是余季姜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在腹中只三个月,却在随夫君与公公参拜祠堂时一脚踏空,因此落了胎儿。大夫说,此次落胎已伤及根本,日后能否有孕,全看天意。

屋漏偏逢连夜雨,落胎后又得到消息,余家大人触怒龙颜,已贬官岭南。

文鸳蹲下身来,捡拾着药盏碎片。手指堪堪触及时,她听见自上方传来的余季姜的声音,近乎呢喃:“之前,我看见他摸你的手了。”

文鸳心弦一颤,手指处传来剧痛,碎瓷割破指尖。

她慌忙跪倒在地,向余季姜郑重叩首:“苍天在上,奴婢对夫人绝无二心。若有虚言,不得好死。”

余季姜缓缓抬起脚,勾起文鸳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文鸳:“不怪贻邕对你有意,其实你也是个美人。”

在文鸳惊惧的目光中,余季姜说:“你与文湘最大的不同,知道在哪吗?”

她慢慢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长:“文湘无父无母,是从人牙子那儿买进府里的。你却是家生子,你的父母、兄嫂、弟妹均是我余家这棵大树上的小芽。我从来都是信重你的。”

她宣布了一个近乎残忍的决定:“我需要一个孩子,文鸳,你来做我孩子的母亲,为我生一个孩子。”

外间的雨下得更大了。

文鸳终于抬起头来,她满脸泪水,声音微颤:“姑娘,我不愿意。”

半晌,余季姜道:“文鸳,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你在等凌霄。你对他磐石无转移,他却早已见异思迁。算起来,你应该许久没有收到他的书信了吧。”

文鸳合上眼,清泪滑过腮边:“他要准备科举——”

余季姜幽幽叹一口气,她蹲下身去,拥住面前纤弱凄楚的女子,在她耳边道:“准备科举是真,琵琶别抱也是真。二哥的家信中提到凌霄,说他数月前已被京都富商招为女婿了。”

在混沌虚无中,文鸳的眼前浮现出凌霄的身影。

他身量修长,因此总要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目光柔和,任何时候面容上都带有浅浅的笑意。她要随姑娘出嫁前,两人在外院悄悄见了一面。

时间紧促,近乎于擦肩而过的功夫。凌霄捉住她的尾指,郑重道:“等我。”

余季姜将文鸳拥得更紧了些,在她耳边近乎呢喃,“文鸳,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

这一夜,风雨催逼,繁花落尽。

5

文鸳最终嫁给了孟贻邕为妾侍。

为妾的日子并不比从前舒心,原来只需伺候女人,现在又需伺候男人。而男人却比女人难伺候得多。

她觉得恶心。更莫提孟贻邕将她翻来覆去,拽起落下。

事后孟贻邕躺在她身侧,指尖捋过文鸳肌肤,像是在把玩上好的玉器,同时喟叹道:“后宅这么多人,还属梅姨娘知道我的心意。比起青楼妓女不遑多让。你们一个个的,倒是贤良。”

文鸳别过脸去,她现在才知道,梅姨娘长宠不衰原来是这个缘故,耳后感知到的呼吸又再次浓重起来。

……

孟贻邕是喜新厌旧的脾气。文鸳伺候的功夫虽不如梅姨娘,却因为那一点儿新鲜,每个月孟贻邕总得来她这里几回。

或许也有文鸳不爱小意奉承的缘故。

男人都是这样的,越得不到什么,就越想得到什么;越不能尽兴,就越想找补。很快,文鸳就有了身孕。

她的运气实在不好,怀孕的同时,曾被大夫断言难以生育的余季姜居然也有了身孕。如果余季姜的孩子能来得再早些,或许文鸳就不必嫁给孟贻邕作妾侍。

一时间,府中的焦点转移在余季姜身上,文鸳与她腹中的孩子成为被遗忘的影子。

文鸳并不在乎这个。

她比从前做姑娘时难看了许多,怀着孩子,一张脸枯黄浮肿得厉害。孟贻邕不来她这里,倒也遂了她的心愿。

除了每日去向夫人请安外,文鸳基本不在外面走动。

腹中胎儿五个月时,孟贻邕踏进了文鸳的小院。他身后跟着夫人与伺候的仆役,时兴的家具、名贵的熏香、精致的瓷器一股脑地都进了文鸳屋里。

余季姜挺着肚子,向文鸳说:“大爷最近运势不好,公事办得不顺,朝中那些眼毒心黑的,还巴巴地向陛下上了折子,惹得陛下大发雷霆。术士说,这是强木所致。强木得火,方化其顽。你是丙寅年生人,是火虎,居处又在南方。府里这么多人数下来,只有你能帮大爷化解。这个月大爷就住在你这,要小心伺候。”

孟贻邕从文鸳脸上收回视线,语带不悦:“怀个孩子而已,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文鸳没有说话,向旁边让了让,仆役顺势将孟贻邕处理公务的案桌抬进去。

待夜深后,批阅完公文的孟贻邕来找文鸳。尽管面前的妾侍容颜憔悴,怀有身孕,但总算是个女人,是自己可以肆无忌惮近身而并不担心影响运势的女人。

他坐在交椅上,两条长腿不避讳地大开,向文鸳招了招手:“过来伺候。”

文鸳懂了,她慢慢挪步过去,已经凸起的肚子让蹲下身的动作并不顺畅,在孟贻邕的催促中做了孟贻邕想要她做的事情。

她一直是这样的,从余家到孟府,努力做一个顺服的奴婢。

男人心满意足后向榻上睡去,文鸳则去案桌上找那琉璃香炉再添些香料,屋里的气味令人恶心。

这几间房舍本就不宽敞,如今孟贻邕在这里常住,更显得满满当当。

她蹲得太久,琉璃香炉又有些分量,一个不稳,香炉自手中脱出,摔在桌上。沉香烬倾翻,覆于层层纸张上。

文鸳忙抢出纸张,抖去灰烬。

最上方的是张邸报,被余烬烧去一角。文鸳视线不经意落在邸报上,瞧见了那个她始终不愿令自己想起的名字——

凌霄。

6

余季姜生产前数日,余家派来的人到了孟府。

来的是余夫人身边得用的秀妈妈,她带着自己的女儿杏儿与几个可靠的稳婆奶娘一路风尘仆仆,就是为了在余季姜生产前赶到潭州。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些人文鸳都是熟识的。她在夫人房中见到了秀妈妈与杏儿。秀妈妈尚好,杏儿打量文鸳一番,面上不自觉流露出鄙薄神气。

文鸳隐隐猜到这样的轻视由何而来,只缺一个验证。

但她并未想到,真相会由梅姨娘来揭破。

余季姜生产那日,天上落了一场大雨。梅姨娘冒雨而来,一把青伞扔在廊檐下,用力推开了文鸳的房门,一双眼睛亮得骇人,说:“她快生了。”

文鸳坐在绣凳上,手中握着佛珠,问:“夫人要生了,来我这做什么?”

梅姨娘快步走到她面前,忽地俯身捏住了她的脸:“文鸳,我最瞧不上你这泥菩萨样的做派。她是妻,你是妾,你二人同时有孕,我不信你真的无欲无求。”

文鸳沉默着挣开梅姨娘的钳制。

梅姨娘说:“咱们两个都是余府的奴才,现在又都是这儿的姨娘。但你是夫人心甘情愿给大爷的,我是上赶着自荐枕席的。余家来人看不上你,对我这背主的奴才反倒亲切得多,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她冷笑,眸中淬了寒芒:“咱们的好姑娘,将咱俩做的事倒了个儿传回了余家。”

文鸳咬着唇,那干涸唇瓣慢慢沁出血来。

梅姨娘见她这般模样,又添了把火:“你和我不同,我愿做姨娘,是我想要好的东西,不想一辈子都卑躬屈膝地伺候人。你却不是爱攀高枝的,如果不是夫人授意,你也走不到这一步。现如今,我们都有自己的孩子。夫人有嫡子,怎会再将你的骨肉看进眼里。你与其听夫人的摆布,还不如与我站在一处。常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文鸳终于开口了,她哑着嗓子:“夫人一日是我的主子,一生都是我的主子。”

梅姨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柳眉倒竖,半晌讥讽道:“天生的奴才秧子。”

待梅姨娘走后,那支撑着文鸳的一口气终于消散。她软软从绣凳上滑下,手中新绣的帕子已成一团,其上绽放着的凌霄亦随之扭曲。

她捂着脸,无声地哭起来。

孟贻邕住在她这儿的那个月,她无意中弄翻香炉,见到张邸报。邸报中表扬了治理黄河有功的千乘县令凌霄,同时叙有凌霄籍贯事迹,其中说得清清楚楚,凌霄尚未婚配。

所以,夫人欺骗了她。她一直效忠的主子、默默尊重的姐姐欺骗了她。

很多年前,余大人告诉文鸳,若想好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就要学会藏拙。她不是余府管家的女儿,而是余大人不能见光的私生女。

她的生母是青楼娼女,这样的身份是见不得光的。余大人对她生母虽然没有感情,却也不能让自己的骨肉随着母亲流落在烟花之地。

一番运作下来,文鸳出生不久就被抱到了余府的下人居处,做了管家的女儿。

她天资聪颖,在余季姜身边伺候,余季姜学的东西,她静静看着,也能学得差不多。她一心一意地盼望着摆脱奴婢的身份,嫁给心爱的凌霄,做个正头娘子,不求大富大贵,平平安安即可。

现在终于明白,大概文湘摇身一变做了梅姨娘之后,余季姜就决心将她留在后宅中。

那她到底是什么呢?或许在余季姜眼中,她不过是家养的奴才,只要主子有需要,就要心甘情愿地奉献出一切,她的喜怒爱恨都毫不重要。

这样的活着,与蝼蚁有什么分别呢?

7

或许是梅姨娘每日的诚心祷告起了作用,余季姜苦熬一夜,生下个女儿。这是梅姨娘的幸,也是文鸳的不幸。

因为文鸳不久后生下一个男孩。

孩子呱呱坠地,就被稳婆抱到了尚处在月子中的余季姜身边。

没有生养过的人或许很难体验一个母亲的心情。你怀胎十月,为他吃尽苦头,生产时甚至一脚踏进鬼门关。谁将他带走,就是在剜你的心头嫩肉。

文鸳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来找余季姜。

余季姜额上勒着抹额,并不去看跪在地上的文鸳。她怀中哄着自己的亲生女儿,文鸳的儿子则放在一旁。

文鸳仰着脸,探着脖子,近乎贪婪地望着床榻上的婴儿。

好一会,余季姜屏退众人,说:“你生产不久,别在这跪着了,回去吧。这孩子我跟大爷说过了,记在我的名下,充作嫡子养,不会亏待他的。”

文鸳望向余季姜:“姑娘,您会有自己的儿子的。”

余季姜道:“我意已决,文鸳,你下去吧。”

文鸳从地上站起身来,慢慢向门口走去。她走得很慢,快到门口时忽然回过头来,用余季姜从未听到过的、近于斩钉截铁的语调说道:“姑娘,你从来都是拿我当后手。”

余季姜一震,拍打婴儿包被的动作停了。

文鸳的话清晰入耳:“你不让我出府外嫁,是因为你怕你日后不能生育,留下我来当你的肚子。如今你有了孩子,却依然将我的儿子抱过来,是因为你担心你以后生不了儿子。为着不确定的可能性,你就毁了我的一生。”

她的声音趋于尖利:“姑娘,奴婢祝你夫妻和美,儿女绕膝。”

言讫,一口血猛地从文鸳口中喷出来。

……

光阴荏苒,很快,两年时光就悄悄溜走了。

这是余季姜嫁给孟贻邕的第五个年头。生下女儿后,她再也没能生出孩子。当日文鸳出言顶撞,被她罚着闭门思过三个月,再出来时,人比从前乖顺了,绝口不提孩子的事,日日随着众多姨娘请安,无声地淹没在人群中。

现在余季姜已经很少想起京都的生活了。

起初不是这样的,她嫁过来的前两年,想家想得厉害,一道菜式、一支珠钗,都能让她想起京都来。想起京都,在长夜里就要默默哭一场。

女子的依靠能有什么呢,未婚的时候是家族,出嫁后就是夫君。可她的夫君并非良人,贪心好色,虚情假意。

她没办法,没有子嗣傍身的主母,就算有家族的支撑依然是个空架子。但有了子嗣就不一样了。祠堂里并排摆放了所有为孟家生育儿女的主母的神主牌,她们都有子嗣,死后依然能在祠堂里,月月享受着活人的祭祀与敬仰。

她需要孩子。上天眷顾她,给了她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夫君的心渐渐也收回来了,儿女的养育是夫妻之间永恒的话题,再凉薄的男人,也会时时看顾自己的儿女。最近天凉,她有些咳嗽。孟贻邕紧张得不得了,日日来主院,要亲眼见着她喝燕窝粥调养肺阴才安心。

8

文鸳似乎很久没有见过满目皆白的场面了。她跪在大声啼哭的女人中,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夫人死了。

盛夏时节,尸体发出腐烂的味道。但余季姜的面容倒与生时无异,她闭着眼,唇角挂着安详的笑意,并不像暴卒的人。

她像寻常贵妇人一样,虽偶有小疾,但身体还算康健,没有人相信她的暴卒——前一晚还没事,怎么翌日清晨,人就死在床上了呢。

孟贻邕在灵堂声泪俱下,当着所有吊唁的人发誓要查清余季姜的死因。

查来查去,就查到了梅姨娘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梅姨娘被人从房里死猪一般拖出,摁在主院里挨了杖责。棍棒敲在她的背脊上,她的嚎叫声音渐矮,承认自己妒忌主母,暗中做了手脚。

她房中的小荷已经招认,梅姨娘同厨娘有所勾结,在夫人的饮食中下了慢性毒药,药死夫人,期冀着夫人死后,大爷能将有子嗣傍身的自己扶正。

梅姨娘最终被乱棍打死。余家人得了说法,除了哭一场,叹一场,别无他法。

变故就出在余季姜死去的第七夜。

第七夜,回魂夜。尚未撤去的丧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漆黑夜里,孟贻邕的房门忽然被扣响。

咚、咚、咚。

在廊下守夜的婢女看着眼前黑发白衣、不辨容颜的人影,惊惧地喊叫起来。

凄厉叫声惊醒了孟贻邕,很快,孟府灯火通明。孟贻邕喝道:“是何人装神弄鬼。”

白衣女子哀哀道:“夫君,我是季姜。”

烛火映照出她的面容,是文鸳。

她道:“阎王说我是枉死的,怜我记挂着你与儿女,发恩让我回来。他一挥手,我走路似在云雾中,再回过神来时已在文鸳的身体里。夫君,地底真凉啊。”

她的话语让人毛骨悚然。

诚然,面前站着的人是文鸳,但她走路时的身形,说话时的语气与死去的夫人如出一辙。“文鸳”又说话了:“夫君,让下人退下,我自有法子向你证明。”

在幽静的内室里,“文鸳”向孟贻邕展示了自己的书法与绣工。

孟贻邕是见过妻子那一手簪花小楷与高超绣艺的,也知道原来的文鸳不识文墨,女红粗疏。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他拥住“文鸳”,颤声道:“上天庇佑,要是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呢?”

余季姜还魂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但每一个见过“文鸳”的人都会打消怀疑,“文鸳”的举止、爱好、习惯都与余季姜一模一样,她甚至还知道许多文鸳不知道而余季姜清楚的事情。

文鸳的躯壳里既然是余季姜,那么让余季姜顶着文鸳的壳子继续做妾就不合时宜了。

孟贻邕选了良辰吉日,将文鸳扶正为夫人。他带着文鸳进了祠堂,当着文鸳的面,命人撤下了写着“孟余氏”的灵位。

文鸳的视线缓缓扫过祠堂,在不远处的一块青砖上定住。那青砖稍有不同,地面尚算光洁,只有这一块青砖附近有泥土。

她收回视线,牵住孟贻邕的手,广袖很好地遮挡了这一动作,同时轻声说:“夫君,能再与你相守,我真开心。”

真恶心。

她厌恶面前的男人,却也了解这个男人。孟家人笃信鬼神,只要自己坚称自己是余季姜,而习惯爱好又能与死去的余季姜一模一样,他一定会相信的。

9

人是善于遗忘的动物。再轰动的奇闻异事,过一段时间,就会从记忆中褪色直至消失。余季姜的事就是如此。随着年月流逝,孟府的下人见到他们高高在上的主母时也忘记了,她原本的模样并非如此。

几个孩子也逐渐成长起来,大少爷十四岁的时候,祖父去世,他以长子嫡孙的身份随着父亲接引宾客,赢来赞誉的同时,也等到了圣上给孟家的旨意。

传旨的文官身量修长,面容中略带愁苦之色,当着孟府众人的面,宣读了对孟贻邕的任职。节度使一职原本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但圣上并没有任命孟贻邕为武安节度使,而是将其改派为闲职。

武安节度使的位子,孟家已传了三代。至此,孟家的传承方告终结。

孟贻邕心中发苦,面上还要陪笑招待传旨官员。那传旨官员的视线触及人群中华衣美服的孟夫人,略一停顿就迅速离开。

传旨官员在孟家住了一夜,翌日起身返京。相较来时,他的行囊中多了封信与绣了凌霄花的帕子,是孟夫人亲口交到他手上的,告诉他,一定要到了路上再打开。

那帕子不出潭州,已被扔在官道上。而那信则被火舌烧成飞灰。

他知道孟夫人是文鸳而非余季姜,由她的眼神就知道。君子端方,如何能与有夫之妇暗通款曲。这是凌霄犹豫许久后做的决定。

半年后,潭州城里四处张贴告示,以百两黄金寻找绣有凌霄花的白色丝帕。人人议论着新知府凌霄的这一举动,再不提那被圣上抄家的孟氏一族。

天威难测,抄家的旨意于孟家人而言来得突然,对于深知帝心的臣子来说,此举早有征兆。孟家在湖南扎根多年,几近于土皇帝,年轻壮志的帝王怎会容忍?

而抄家之际,藏在房中的孟家大爷掐死了孟夫人。树倒猢狲散,孟氏祠堂不知被哪个奴才放了一把火。熊熊烈火最终被人扑灭。废墟上,有眼尖之人发现了烧化的青砖下藏的白坛。好事者将其打开,白坛中是祈祷官运亨通的符箓与骨灰。

当今陛下闻知此事,下令彻查。

狱中的孟贻邕经不住酷刑,最终招认,其中骨灰皆属于孟氏历代生育过的主母。既生育孟家子嗣,就是真真正正的孟家人。孟家先人曾得一术士告知,将生育过的主母献祀,可保官运亨通、家宅平安、困厄自解。

天下为之哗然。迟来的真相依然是真相。

但凌霄并不这么想。在以后的人生里,他无数次回想,文鸳写给自己的那封信中,到底说了什么呢?其实,那封信的内容很短——

命运弄人,沦落至此。望君珍重,故人勿念。

文鸳是什么人呢,在余家,在孟府,她不爱争抢,善于隐忍,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蠢人。但在临死前,她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愚蠢。

孟贻邕掐着她的脖子,那张脸在她面前放大又放大。男人嗓音粗粝:“文鸳,你也为我生了儿子,是我孟家人,现在你为孟家付出的时候到了。你死了,祖宗神明自然会保佑我孟家代代昌盛——”

电光火石之间,文鸳忽然想起了暴卒的余季姜与传言中孟贻邕命弱福薄的第一任夫人。

原来孟贻邕并不相信自己是余季姜,他两任夫人先后去世,怕是会落下克妻名声难以续弦,即使续弦,新夫人也不一定有孕,倒不如佯装不知,将自己扶正,关键时刻再将自己推出来。

孟贻邕手下愈发用力,文鸳已经没有力气去思索自己的死如何能使孟家繁荣昌盛了。在接近死亡的一瞬,她眼前又浮现了昔日的场景。她跪在余季姜的面前,发誓此生绝无二心。

现在,她应誓了。

为了能养育自己的孩子,她利用了死去的余季姜,假装鬼魂附体,鸠占鹊巢,享用了本该属于余季姜的一切。她以为她母子团圆,身份贵重后会获得快乐,却在漫漫长夜里不断忆起有关余季姜的一切。

变成余季姜的同时,她也真正失去了自己。

发狂的孟贻邕又凑近了些,道:“你死吧,你死吧,我们孟家的劫才能真正化解,陛下不会抄家,还会派我继任武安节度使!!”

这一生,毋论好坏,总算是结束了。文鸳面色青白,勉力笑笑,终于没了气息。(完)

标题:《兰闺妾》

作者:君子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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